有食欲，也许是代表生活健康的第一前提。这正是日本料理电影的优势所在，它总是呈现一种能够不知不觉间提振人的精神的生活画面，将人们庞杂纷乱的欲望集中在食物这极原始又极纯净的意象中。　　

平民气氛的“深夜食堂”，没有列在餐牌上的拿手菜或许是章鱼小香肠和茶泡饭。安静的食物和器具，似乎也在等待夜深之后，一个一个奇妙故事的发生。

“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樱花开得灿烂。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连的苦味。”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在拍摄电影《秋刀鱼之味》的时候，母亲去世，因怀念母亲，小津在日记中写下了上述文字的。

　　吃过秋刀鱼的人都知道，这种细瘦尖长的鱼，肉味鲜美，但有时人们会故意不除去内脏，这样吃起来会有一点清苦的味道——“秋刀鱼之味”，实际上是苦味。在日本江户时代中叶后，捕捞秋刀鱼很容易，所以秋刀鱼是一种平民食物，母亲烹调不除内脏的秋刀鱼给孩子们吃，是平常的事。小津想到秋刀鱼的苦味时，一定也想到了做鱼给他吃的母亲的亲切。心情虽然凄恻，心底毕竟还是有暖意，因为那感情确实存在过。

　　食物能够唤起一种特殊的情感氛围，安慰人们疲惫的身心。《秋刀鱼之味》或许算不得一个非常明确的例子，因为整部电影中，秋刀鱼其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它只是一个寄托哀思的象征，也许算是料理电影的一种极端唯美的形式。更多日本都市料理题材的电影，没有那么讲究，它们喜欢直接地呈现人们烹制食材的过程和享受料理的情趣，让观者不知不觉间，也掉入了食物的美好陷阱。

　　以食物为主题的电影，在世界范围内，不算是一个多么新鲜的种类。香港人拍过《食神》，欧美国家前几日也有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茱莉与茱莉亚》，还有泽塔·琼斯的《美味情缘》。这类电影层出不穷，但终究难以撼动日本料理电影那独特的地位。因为这世界上很少有民族像大和民族一样，对和吃有关的事情充满了情意。在《食神》里面，食物的风头全被周星驰的搞笑抢走，而斯特里普的漫画式演绎和泽塔·琼斯的美女秀，也凌驾于料理之上——世界上大部分的料理电影，焦点对准的终究还是人。

　　看人并非不好，毋宁说对“人”的关注是任何文化中最精髓所在。然而“人”这个东西，常常很不好看，看多了容易叫人灰心丧气，远不如一碗白米饭回味无穷。记得曾经有部中国电影叫《东边日出西边雨》，男二号追求女二号时，炫耀自己的厨房手艺，飞速切了一桌子黄瓜丝和胡萝卜丝。镜头的焦点对准男二号的速度和成果，而男二号一门心思在勾引女二号，没人真正关心食物本身。这种镜头语言，就像音色不纯净的音乐，使人想下意识忘记。

　　讲究美感的日本人，时常将目光从易朽而芜杂的人性上移开，转而去创造更为精致的生活。这种精致，是体现在做食物时缓慢的手势上，也体现在食材与盛器的搭配上。日本料理电影中，常常有大量做饭的镜头：一双粗糙但却干净的手，灵巧地将煮得润白可爱的米饭捏成一个饭团，中间再点上一颗梅子，或一勺鲑鱼卵……最后，一个个包上紫菜的饭团，至少也应是被放在木质托盘上盛出。当然我们也要承认，一篮子蒙着红格布的烤面包或是一屉刚蒸好的大白馒头，也自有其动人心魄之处，然而毕竟太“草根”了一点。

　　日本料理的适于入镜，独一无二。也许是因为很多经典日本料理都远离明火的缘故。相较来说，中国人注重煎炒烹炸的做菜传统，厨师往往在灶火后面满脸油汗，做出的食物也是荤腥满盘，热闹是非常热闹，但就是缺了那种淡定从容的氛围。日本料理电影，如果不拍厨师的手，那么就拍厨师的脸，拍他们专注的神情。他们的脸，当然永远像手一样干净的。

　　大和民族对于做饭和吃饭这两样事情的敬重，是日本料理电影最终胜出的根本原因。最近有一部很不错的日本料理电影，《南极料理人》，讲厨师西村君为七位南极科考队员做饭的故事。在南极那种不毛之地，生活艰苦可想而知，偶尔能在暖箱里种一点蔬菜，但大部分时间，队员们吃的都是罐头食品。这部电影没有什么宏大的故事，几乎就是告诉人们在极地怎样吃饭的电影：将果糖汁洒在雪地上，挖起来就是冰沙；自行配置碳酸水充当碱水做拉面；偶尔吃中餐，居然还带去了转盘；吃清蒸螃蟹，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用蟹八件……那是一场以吃为主题的南极之旅。即使在那样荒芜的地方，西村君做饭盛盘出来，也要小心翼翼地抹去盘边流溢的酱汁。在其他队员因为忍耐南极生活而逐渐变得暴躁和消沉的时候，西村依然毫不马虎的料理仪式，悄悄支撑队员们度过为期一年的科考生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对一样事物专注和敬重，观看你的人也不由得生出敬意。

　　去年还有一部10集的料理剧集《深夜食堂》，也是相当出色的料理电影作品。神秘大叔在不起眼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只在午夜到凌晨七点营业的食堂，菜只有一样：猪肉味噌汤套餐。但客人可以任意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只要店里有食材，都可以现做。于是，午夜之后到凌晨之前，深夜食堂里来了各种各样的客人：当红的脱衣舞女、黑社会老大、同性恋者、不得志的演歌歌手……当然也有正常加夜班的OL和职员等等。每一集以一种食物作为线索，演出一个人物古怪然而充满温情味道的故事：同性恋者和黑社会老大因同吃一盘鸡蛋烧而暗生情愫；不得志的演歌歌手因喜欢吃“猫饭”而结缘著名作曲家一炮而红……在日本，这部电影被视为近年来最像散文的作品，料理与故事之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深夜看了好有食欲。

　　清少纳言曾经在《枕草子》里说，红豆刨冰要盛在银碗中，才能位列“上品”。而这所谓“上品”的内涵，归根到底不过是以推进到极致的美感形式唤起人们对生活和自我的尊重，而食欲也随之而来。有食欲，也许是代表生活健康的第一前提。这正是日本料理电影的优势所在，它总是呈现一种能够不知不觉间提振人的精神的生活画面，将人们庞杂纷乱的欲望集中在食物这极原始又极纯净的意象中。让人看了有食欲的电影，才是真正的料理电影。（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