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南京云锦
编者按:历经沧桑岁月的文明积淀,孕育璀璨的中华民族文化结晶,南京云锦就是其中之一。南京云锦因其绚丽多姿,宛若天上的云霞而得名,自古以来是皇室御用品。作为珍贵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南京云锦被评价为“中国古代织锦工艺史上最后一座里程碑”。《建行大学校报》采访组此行走进南京云锦研究所、南京云锦博物馆,专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南京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大师周双喜, 深入探访南京云锦的“前世今生”,共话南京云锦的创新与传承之路,感悟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魅力。
龙袍织成料。古代的龙袍织造是量体织衣。需要量好皇上的身材尺寸后,整个将其设计织造在一匹布料上,随后再进行拼接缝合。
云锦版“蒙娜丽莎”。此为云锦研究所2015年7月米兰世博会南京周“云之秀城之美”主题定制特大型云锦肖像作品,是云锦历史上尺幅最大的人物肖像画,高2.5米,宽1.8米。边框是织成的,配色使用了三色金工艺,耗时3000个小时织造完成。
明万历皇帝百褶龙裙。此为云锦研究所为北京十三陵的定陵博物馆复制,暗纹是仙鹤与灵芝,寓意为鹤寿同春,灵仙祝寿。上面的寿字完全由真金线织成,总共是1045个,使用了超过4000米的真金线。
灿若云霞的云锦
□ 高倩/文
皇家御用
在古代丝织物中,“锦”是代表最高技术水平的织物。中国有三大名锦:苏州宋锦、四川蜀锦和南京云锦。其中,以南京云锦居首,南京云锦因为色彩鲜艳,宛若天上的云霞而得名,在元明清时期达到顶峰,成为皇室御用品。南京云锦的手工妆花技艺,迄今为止不能被机器所替代,堪称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艺术瑰宝。2009年9月30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将其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源远流长
南京云锦的产生和发展,与南京的城市史密切相关,南京的丝织业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西晋末年大乱,黄河流域汉人大量南迁,将北方先进的生产技术带到南方,使得南方的丝织技术得到进一步发展。东晋末年,刘裕灭后秦,后秦百工迁到南京,建立斗场锦署,此为南京织锦业的源头。南朝时期,南京织锦业持续发展,文献中首次出现了“云锦”一词。两宋时期,南京织锦又有恢复和发展。元代开始迎来辉煌时期,从元十七年起至清光绪三十年,前后625年间,南京一直是全国织造业的中心,官办织造和民间织锦业的繁荣,带动了城市的发展。清末至民国时期,由于政局动荡、战乱频仍,南京云锦业逐渐衰微。建国后,省政府为贯彻周恩来总理“一定要南京的同志把云锦工艺继承下来,发扬光大”的指示,1957年批准成立了“南京市云锦研究所”,使濒临绝境的云锦技艺薪火相继,传承至今。
南京云锦至今已有1600年的历史。秦淮河对于南京丝织业的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河水中含有一种物质叫做单宁酸,单宁酸作为一种介质进行染色时,染出来布料的颜色更加鲜润饱满,这也是南京云锦得天独厚之处。
花色繁多
云锦种类繁多,现在大致分为“库缎”“库金”“库锦”“妆花”四类。每一类下面,又有若干品种。其中以妆花艺术成就最高。云锦的结构目前以缎纹为主,兼有纱、罗、斜纹等。云锦的花色数不胜数,花纹内容极为丰富,一般用象征、寓意、比拟、表号、谐音、文字等方法,来表达中国吉祥文化的图意内容。
天工织就
被古人称作“寸锦寸金”的云锦,织造工艺复杂精细,是由上下两人(“拽花工”和“织手”)在大花楼木质提花织机上配合操作生产出来的。上面的一位师傅是“拽花工”,他通过拉拽纤线,纤线会将下方的丝线(对应的经线)提起,从而织出云锦的图案。下面的师傅是“织手”,他面前有许多颜色的彩线,依据脑中背诵繁杂的配色口诀,眼观配色图,控制云锦的颜色。两位工人师傅每天辛勤工作,一天工作八小时也只能织出五到六厘米左右的云锦,所以有“寸锦寸金”之说。手工织造的南京云锦是织锦中最为珍贵的上品,其技艺可作为中国古代织造工艺的典范,影响力一直延续到当代。挑花结本、通经断纬、挖花盘织、逐花异色等织造工艺和艺术风格所代表的流派在中国独树一帜,在世界上亦是罕见。
用料华贵
南京云锦自元代以来主要为上层统治者服务,皇帝龙袍冕衣、凤冠霞帔、宫帷帐幔、马褂旗袍、文武官员补服、宫廷坐褥、靠垫等用品,无不尽显华丽富贵。正因为长期是宫廷用品,精益求精,在制作中不惜工本代价,使云锦达到了织锦工艺登峰造极的地步。
周双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南京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大师、中国织锦工艺大师
周双喜:我的寸锦寸金寸光阴
□ 贺芳菲/文
“尽管我做云锦做了将近50年,可不能说我什么都懂。”
时光稍纵即逝,但66岁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南京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大师周双喜谈到这些年只做的这一件事——和云锦共成长,仍十分谦逊。
与云锦的日久生情
回忆起1973年,煤炭工业高中毕业的周双喜,被分配到南京云锦研究所当学徒。18岁的他在一众学徒中并不占优势。过去,很多家贫的学徒五六岁就被送来学习织锦技艺,在机房中耳濡目染,到体力足够的时候便可以迅速上手操作织机。相较之下,周双喜不仅岁数偏大,而且已有的知识储备与云锦技艺相距甚远,体力劳动造就的粗糙且并不十分灵活的双手,都写满了对云锦工作的“拒绝”。
“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我在云锦研究所。”
“冶金研究所?”“云锦,过去就是在机房给皇帝制龙袍的!”
第一次被问到他的工作,周双喜讪讪地回答。
对于这份工作,他是不满意的,也一度想要离开。让他逐渐耐下心来走近云锦的,是云锦老师傅们敬业的工匠精神。旧时代的织手们大多六七十岁且不识字,甚至给学徒们发工资的时候,只是蘸着红印泥在纸上摁下手印。云锦技艺是老织手从小耳濡目染学来的,也用同样的方法将这精湛的技艺传给自己的徒弟。
云锦织造是一项繁杂的系统工程,尤其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妆花”手工织造技艺,仅是“通经断纬”挖花盘织法的引纬技术,就有很多秘不示人的口诀和技能。由两位师傅在高4米、长5.6米、宽1.4米,共由1924个部件构成的大花楼木织机上方和下方协作配合,每天即使工作8小时,也只能织出5至6厘米长的云锦。除此之外,江南天气夏季炎热、冬季阴冷,没有空调的日子,老师傅们为了作品的完美无瑕,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
而这样的工作,他们一干就是一辈子,毫无怨言,令周双喜钦佩不已。
织龙袍的一诺千金
让周双喜死心塌地走进云锦世界的,是云锦传承的责任落在他肩上的那一刻。当时,已当了7、8年学徒的他,手艺逐渐精进,也因“身大力不亏”而保持产量领先。
恰逢1958年,北京“定陵”中发现了明朝万历皇帝的遗骨,其身上的龙袍色彩绚丽,灿若烟云。但重见天日的一瞬间,龙袍竟因碳化而变得色彩尽失,面目全非。复制龙袍这样的机遇,为南京云锦研究所留住了技艺,更留住了周双喜。
文物修复是很困难的,它不似作品创作,可以按照现代匠人和技术程度做灵活的呈现,而是需要在花色、用料、染色方式等各方面皆实现原样重现。在当时,这些失传的作品想要恢复,是一个漫长且辛苦的过程。没有高科技手段,匠人们只能先蹲在定陵地宫中,把画纸蒙在破损严重的文物上描画,这一蹲就是近两个月。随后,再把破损的地方全部手绘复原。接着,才能按照复原图组装织机、分析织物组织、织锦。
原本周双喜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次龙袍修复的,可修复团队中的一位60多岁的老师傅,在龙袍修复到一半的时候,因肝癌住院,让龙袍修复工作搁置不前。而项目工期有限、新工作也源源不断,紧要关头,研究所领导发觉,年轻一辈的周双喜似乎可堪大任。
周双喜与领导一同去探望缠绵病榻的老师傅。老师傅讲话很吃力,他心中最大的遗憾是龙袍只织了一半,可后继无人。与周双喜对视之间,老师傅便潸然泪下。
这一刻,周双喜内心深受震撼,他握住老师傅的手说:您放心,那一半龙袍,我来完成。
老师傅听完,竟强行从病榻上起身,打开柜子,将一套织锦工具郑重地交给了他。
“捧着这套工具,说实在话,我觉得这是对一代人的承诺。”
老师傅不久便去世了,留给周双喜的确实是难题:在此之前,因为不同匠人织锦略有差异,所以从未有龙袍织一半换人的情况。但承诺已下,他沉下心来,精心织完了这半件龙袍,并按要求再复制了一件,留存在了云锦研究所。
云锦文化薪火相传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对云锦赞美的诗句言犹在耳,可上世纪90年代,用大量金、银、孔雀羽线织出的云锦价格昂贵,学习织锦技艺需要俯下身子、耐着性子,这些却跟不上市场经济的步伐,云锦行业再次进入低潮,一度连为员工发工资都成了问题,让周双喜焦急万分。
云锦织物、云锦技艺、云锦文化,这些都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是世界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能在自己的手中销声匿迹!
周双喜开始了漫长且艰辛的挽救之路:云锦产品本身需要与时俱进,那么就把云锦与更多文创产品相结合,研究出更多价格亲民的产品,融入现代人更喜爱的图案样式;云锦技艺需要让更多人去了解,那么就在国家的帮助下,历时10年,终于申遗成功,不仅打开了云锦在国内的知名度,也走向世界舞台,在戛纳红毯上大放异彩;云锦文化需要传承下去,那就尽量寻找和培养可以耐得住寂寞的传承人将技艺保留,进校园广开讲堂,在南京甘熙故居中开辟一块产教融合的小天地。
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国家、民族的灵魂,也是“文化自信”的题中应有之义。“云锦的图案,以龙为主,这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华夏的东西。其次是它的色彩和织造工艺,都饱含中华文化,外国人不可能复制的。我们的祖祖辈辈代代相传至今,尽管在现在,创新和传承有难度,但我们仍然守着云锦文化这个‘根’和‘魂’,继续努力让云锦文化流传下去,焕发光彩。”
当代云锦工艺品——中华门。中华门是南京明城墙十三座明代京城城门之一,原名聚宝门,位于南京市秦淮区中华路南端。
云锦传承:创新与困境共舞
□ 贺芳菲/文
纵观中国三大名锦的发展历程,云锦真正经受磨砻砥砺的时光仅近800年,远不及四川蜀锦与苏州宋锦的历史悠长。但它的成就却首屈一指。
缘何如此?
元朝起,蒙古人将战争中获得的金银织在云锦面料之中,这是云锦发展的里程碑式创新;明代以后,为满足皇室需要,匠人们在织金的基础上形成了云锦固定的特点“三装”,即将昂贵的金银线、色彩瑰丽的蚕丝线、珍贵的孔雀羽线织造为“天衣无缝”的华服。
皇室文化、宗教文化、吉祥文化与细细的丝线交横绸缪,奠定了南京云锦的地位,也体现出古代云锦应时而变的创新内涵。
与时俱进,历久弥新
随着皇权的消亡,不惜工本的云锦织造、专供皇室使用的销路都成绝唱。顺应时代变化、在市场经济中求得一席之地,也成了南京云锦必然要面临的境遇。
流淌在南京云锦血脉里的创新精神,让云锦在困局中求变。
首先,云锦织物产生了变化。
过去,南京有许多地方专门种植红花,用来为丝线染上鲜艳的红色,其他各种颜色的植物,也是让丝线色彩斑斓起来的主要原料。现在,植物染料产量小、价格昂贵、色彩呈现不稳定,而普遍适用的化学染料在满足色彩要求的同时,又能有效降低云锦成本,因此,除妆花缎仍只使用天然的染料外,染料进行了部分变革。
云锦的图案和色彩也加入了新鲜元素。龙、凤、仙鹤、祥云,尽管这些图案样式庄严华贵,但不能完全满足现代人对淡雅素净风格的偏好,因此,远山微暮、溪水潺潺也逐渐进入了云锦织物的世界。
2015年,26位设计师、4名织造者为期6个月精心织造的云锦版《蒙娜丽莎》,成功亮相米兰世博会中国馆,用中国底色淋漓尽致地再现了油画中蒙娜丽莎的立体效果。这种“跨界”混搭的艺术效果引起轰动,也为云锦创新找到了新出口。
其次,文创产品让云锦“鲜活”起来。
《吉祥九龙》的实木屏风、色彩繁复的丝巾、牡丹盛开的团扇、灵动精巧的蝴蝶胸针,都是最具艺术感、历史感、高贵感的文创产品。云锦不再只是穿在身上的衣物,而是流动起来,成为了无所不在的文化艺术。
酒香也怕巷子深。拥有如此令人骄傲的中华文化瑰宝,让它走进大众心里、走出国门震撼世界,也是云锦传承人们一直努力的方向。2006年,在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成功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几经努力,南京云锦织造技艺终于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审议,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由此,国人逐渐了解,在悠悠秦淮水畔,南京云锦始终绽放华彩;世界逐渐被惊艳,在文明悠久的中国,云锦文化像众多中华文化一般,有着历久弥新的生命力。
走出国门,不忘初心
与劳伦斯·许等知名设计师珠联璧合走上戛纳红毯,让云锦华服真实呈现在世界面前。此外,经过多次惊艳亮相,南京云锦也曾与一些国际机构进行深度合作,把云锦推向国际、打开国际市场也是“云锦人”的祈愿。
但当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西方模特们为身着云锦华服而感到荣幸、外国人为拥有一件云锦服饰而喜悦之时,传承人周双喜却并不十分开心。因为他看到,云锦服饰在外国人眼中,似乎与发达的纺织机械生产出的T恤无异,逐渐失去了气韵。
不忘初心,是云锦走向国际之时的坚守。云锦之中融入的是西方无法复制的中华文化与华夏精神,是东方气质和色彩被全世界认识的最好窗口。
同时,若能看到更多在中华文化熏陶下成长的国人身上拥有云锦元素、让正装不只是单调的革履西装,这才是文化自信的亮眼“名片”。
困境求生,心怀憧憬
尽管南京云锦在求变求新的道路上持续探索,可有些难题在当下仍没有解困之法,令人心焦如焚。
“其实按照我们现在老百姓的消费水平,云锦是消费得起的。”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传承人周双喜说道。
申遗成功让南京云锦的知名度大大提升,可长久以来,云锦是“皇室贡品”的观念在国人心中根深蒂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成为让云锦画地为牢的刻板印象,“只可远观而不可接近”,让云锦产品的销量不甚乐观。
观念转换缓慢,渠道也并非路路畅通。尽管云锦礼服在戛纳大放异彩,可欢腾过后,云锦销量并未有明显提升,只能另寻新的突围。
近年来,“汉服热”掀起风潮,不乏有企业想要与云锦合作,推出云锦汉服。可周双喜发现,个别“汉服”企业追求利润为真,对汉服应该使用的面料、花纹、织法技艺满不在乎,在这样的流水线生产下,汉服的文化底蕴早已云消雾散。云锦与如此“汉服”对接,一方面会导致汉服企业利润受损,另一方面,云锦传承人们心中过不了这道“文化槛”。于是,这条路还未走通。
创新固然重要,可云锦织造技艺的传承问题更为急迫。
云锦的妆花技艺迄今为止仍然无法用机器生产取代,也是让云锦别具一格的“杀手锏”。可现在熟练掌握这门技艺的人少之又少。
“我想尽量地去传承,可学习云锦织造周期相当长,而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能耐得住八年、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寂寞来专心学习。”
面对可能后继无人的现状,周双喜很着急:“我身边的徒弟来来去去,真正学有成效的也就3个。现在,他们加入了我的云锦文化传播的工作中,我们尽力去学校、各种文化场所宣传云锦文化,希望能感染年轻人,让他们了解、爱上云锦文化。同时,我感谢国家为云锦做了这么多工作,也希望有更多的政策来帮扶支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