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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挥这一辈子

发布时间:2016-07-06

516日,一个忙碌的周一,我安顿好孩子睡觉正闲下来准备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韦泱老师发的微信沈寂先生于18时在上海病逝,享年九十二岁。觉得突然,躺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3月下旬,我曾探望病中的沈老,虽面露疲色,但思路、语言仍清晰。清明前后,得知沈老无碍其实更觉得放宽了心。天气转暖,花儿开了,天透亮了,人的心情也豁然了,暗想着过了初夏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也正是这么想的时候,传来了噩耗,一时竟觉得又不真实。

与沈老合作六年多,他像是生怕我断稿,每次的文章总是一批一批给我,免除我的后顾之忧。如今,他的文章已集结成书,但我这里仍有两篇余稿未刊,睹文思人,我决定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刊登完毕,为光影版,为沈老的栏目做一个完整的结束。病床上的他,还挂念着一本儿童读物的编撰,如今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有牵挂,他的文字是后辈了解历史最好的读注,也是留给光影版最珍贵的礼物。

——编辑手记

 

 

 

石挥《假凤虚凰》剧照

石挥饰演僧格林沁

电影《雾海夜航》海报

石挥执导并主演的影片《我这一辈子》海报

 

 

石挥这一辈子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石挥从寒冷的北方漂泊到繁华的上海,在此登上舞台。凭他丰富而又充满艰辛的生活阅历,饰演各类角色,由配角到主角,由无名而成名,不出五年,就成为话剧皇帝。后来,他又跻身电影界,自编、自导、自演,创作出中国电影的经典之作,蜚声海内外。

 沈寂

    我也是个石挥迷

    在我认识石挥以前,就已是个石挥迷了。我看过他主演的许多话剧和电影,还读过他的演剧手记和叙述他成为演员前后流浪生活的《天涯海角篇》。

    “孤岛时期,三个挥主演的《正气歌》对我影响最大。一九三七年,日军侵占上海,租界沦为孤岛。留在上海的影剧爱国人士,迫于压力只得借古喻今,以历史题材宣传抗战救亡的决心和激情。我当时还是个高中生,酷爱戏剧,内心燃烧着抗日的烈焰,凡是反对异族侵略和抗暴题材的话剧和电影,总是争先买票,看了又看,如于伶编剧的《大明英烈传》、刘琼主演的《海国英雄》,以及周信芳主演的京剧《明末遗恨》。一九四一年,上海剧艺社演出由吴祖光编剧的《正气歌》,比其他戏剧更为激动人心。文天祥的饰演者就是石挥,这是他到上海后的第九部戏。石挥饰演的文天祥犹似火山爆发后凝结的一座巨石,由热而冷,由激情变为沉静,冷得令敌人胆寒,静得使观众尊敬。最后一场,石挥用高音吟诵:吾善养吾浩然正气,浩然正气乃是天地间的一种正气……天地是靠了这种浩然正气才能存在……”请设想一下, 当时坐在剧场里、被困在孤岛中的观众,怎能不被这一段震撼人心的台词所打动,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怎能不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这时候,观众眼里的石挥已不是演员,而是不屈不挠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化身。《正气歌》因石挥主演而轰动,石挥也因此一举成名。

    接着,石挥主演了《大马戏团》,连演七十七场,累得晕倒在台上。他在《秋海棠》中的出色表演,凄楚动人,引得满场唏嘘,由此被观众称为话剧皇帝。自一九四一年到抗战胜利,石挥主演过《蜕变》、《夜店》等20部话剧和《乱世风光》、《世界儿女》等十部影片,风靡申江。

    上海解放,石挥和上海所有的电影工作者一起,欢欣鼓舞地迎接新时代。他满腔热情地主演了《姐姐妹妹站起来》以及《关连长》等十四部影片。尤其是他自编、自导和主演的《我这一辈子》,是石挥的代表作,曾获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奖。一九五O年曾在捷克卡罗维发利电影节上展出,受到世界电影工作者赞赏,为中国电影争得可贵的荣誉。

    初见石挥竟在对他的批判会上

    一九五二年,联合电影厂所有创作人员集合在一起进行思想改造文艺整风整风一开始就批判电影《武训传》、《 我们夫妇之间》和《关连长》。我就在这批判会上第一次见到了我崇拜的话剧皇帝。石挥在检查时的神态与赵丹、郑君里不同。赵、郑两位心情沉痛地自我谴责。石挥却很平静,还带点迷惑不解和茫然的神态。

    休息时,与会者在走廊上或会议室里继续议论,十分热烈。我因无熟人而走到阳台去,发现石挥已在那里,猜想他需要单独静思。他知道我来自香港,听到我的名字,竟记得我曾在柯灵主编的《万象》上发表过小说,同期也有他的文章,仿佛遇到从未相识的知音,但因为是初识,又是在这种场合,没有多交谈。

    “整风结束,联影厂归属上影厂,我和大同电影公司编剧赵清阁被分配在艺术处管理图书资料。不久,石挥兴冲冲到艺术处来,说他被分配去导演《鸡毛信》。他是在文艺整风期间受批评的三人中第一个接戏的,足见领导对他的信任。由于他对抗日游击区儿童团和民兵的生活一点不了解,希望我提供有关资料。我特地到书店和图书馆去寻找,买了书给他送去。一个月后,我奉命到北京中国影片发行公司参加会议,临行时龚之方先生约我为香港《大公报》写一点自香港归来的影人的近况。因舒适饰演《鸡毛信》里的民兵队长,在北京郊区拍戏。我到了北京,就抽空去《鸡毛信》摄制组住宿的客栈里访问。那天他们正外出拍戏,我一直等到天暗,他们才疲惫地回来。我见到舒适,也遇到了石挥。我趁机找石挥谈话,也想写一篇对他的访问记。尽管时间已晚,他和副导演谢晋要商量明天的拍摄计划,但还是和我热情交谈。他说自己对老区的生活一无所知,虽然喜欢孩子,在《关连长》里也拍过儿童戏,但孤儿和儿童团的精神面貌截然不同。他认为拍这部影片是接受革命教育,创作过程也就是进行思想改造。他有把《鸡毛信》拍好的决心,也能为新中国电影贡献自己力量充满自信。

    当时上影厂的剧本,由剧本创作所供应,合乎导演拍摄要求的剧本不多。可是,每年上级下达的拍片任务又必须完成,上影厂便以拍摄戏曲片凑数。如何改编?是舞台记录还是电影化?由桑弧改编石挥导演的《天仙配》,在两人的默契合作中,拍成神话歌舞故事片取得成功。公映后轰动一时,香港也由此引发黄梅戏热,影响海内外。

    《天仙配》刚拍摄完成,上影厂接到一个重要任务,要拍一部和武训相对立的《宋景诗》。剧本和主角崔嵬都来自北京,要上影厂挑选一个最好的演员当配角。其中清军统帅僧格林沁就要石挥来演。戏不多,也不是主要配角,可是石挥却认为自己好久未演戏,不能让观众忘了自己,角色虽不重要,而他就要在不多的戏里创造一个出色的人物。他找我要资料,从中了解到僧格林沁既是清朝的首席将军、世袭亲王,又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既忠勇成性,又刚愎自用。前者显示他的威风,后者是他失败的根由。我帮他找到僧格林沁的画像,照此化妆。果然,僧格林沁出现的镜头只占全片的百分之六,而石挥大幅度的形体动作和强烈的起伏情绪——从开始威武暴戾的表情到在桌下爬行逃窜的狼狈相,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

    石挥鼓励我改写《双喜临门》

    此后,石挥不再接到任务。那时,上影厂成立导演室,由陈西禾和我负责,当时的导演室是他们会面和活动的场所。

    一九五六年初,上海全行业实行公私合营,工商界敲锣打鼓,纷纷响应。正好有几位来导演室闲谈,认为这是个反映现实的好题材,激起他们多年积压的创作热情。于是在徐昌霖倡议下,组成小组,编写话剧。大家公推石挥挂帅,一起酝酿情节,然后共同编写。石挥先写第一幕,陶金和徐昌霖合写第二幕,徐苏灵和我合写第三幕,在两天内分头执笔,限期交稿。我因有工作,第三幕由徐苏灵先动笔。到了第二天午后,大家提前到导演室来交稿。先由石挥审阅,他认为第三幕不够充实,达不到高潮,缺少舞台效果,决定由我改写。我只得坐在里间埋头苦写。他们一起在外屋修改第一、第二幕。我刚写好两张稿纸,石挥就进来取走。我继续手不停、气不歇地写着,石挥也不断进来取稿,每次都对我鼓励几句。我从天明写到天暗,石挥为我开灯。大概到六点左右完成,大家拍手庆贺。徐昌霖和《新闻日报》文艺组通话,派人来取稿。我们一起到锦江饭店吃庆功酒,要平时生活节俭的石挥请客。第二天,《新闻日报》上刊出剧名为《双喜临门》的剧本。这是上海第一部反映社会主义改造的作品。上海滑稽剧团姚慕双、周柏春决定排演,请石挥导演。石挥花了三天时间加紧完成,赶在春节在光华戏院演出,观者如潮,场场客满。接着魏含英的平弹团也将其改编成评弹演出,上海文艺出版社随即出书。

    因为讨论剧本,我去过石挥的家。石挥住在陕西南路一条弄堂的石库门房子里,还是假三层,只有一小间,除一张床、旧写字桌和几张凳子外,其他地方都堆满了书。窗户外面有一个木板搭成的小阳台,上面放了几盆花草。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不能不感到惊异。一个在抗战时期就出名走红的话剧皇帝,解放已经六年了,竟然还住在这样简陋的小屋里,令人难以理解。他告诉我:解放前,他虽然有过辉煌的舞台生活,也主演过电影,可是作为演员,报酬不高,所以他争取做导演,提高收入,但是永远追不上物价飞涨。抗战胜利后,他进文华公司,收入尚可,而生活水平仍高出工资。上海解放后,文华老板迁居香港,电影厂陷入停顿状态,连工资也发不出,全体职工苦不堪言。石挥只得以一点积蓄维持生活,每月还要汇钱给住在天津杨柳青的老母。经济困难使他住不起好房,虽然他与童葆苓(京剧名伶,童芷苓的妹妹,曾在石挥编导的《母亲》里担任主角)在一九五一年订婚,但直到一九五五年才结婚。童葆苓因在北京工作,无法调至上海,他们只能两地分居,石挥也就一直住在这不像样的小屋里,过着孤单的生活。他进上影厂后,除工资外,没有其他收入,穿的是旧西装。他不喜欢穿中山装,也不习惯打领带,雨天寒日,加一件白色发黄的夹大衣。每天上保定馆吃炸酱面。他喜欢吃肉,我们去锦江饭店里,他总要点两只菜——“金钱排骨椒盐蹄膀。他很少请客,别人说他吝啬,他就自嘲是苦出身,节省惯了。其实他存钱为了孝敬母亲,还想实现自己租房成家的美好理想。

    谈到苦出身,我从他的《天涯海角篇》知道一二,现在听他亲口诉说,更令人感到悲怆。

    小车僮当上话剧皇帝

    石挥原名石毓涛,河北省杨柳青人。他一岁时,全家迁到北京,父亲在高等师范学校任职员,有子女五人。石挥是第三子。他六岁进小学,在河南中学读到初三。他与后来成为重庆话剧皇帝的蓝马是同学,还一起演过戏。后来父亲失业,他不得不停学,连初中文凭也没有拿到。父亲推说出外找工作,竟一去不回。那年石挥十五岁,为了分担母亲的生活重担,就去考北宁铁路(北京到沈阳)车僮训练班,因那里免费供应食宿。三个月后分配到列车上当车僮。车僮是铁路上最下贱的活儿,见了站长要叫老爷,整天拿扫帚打扫车辆里乘客乱扔的垃圾。到终点站后,别人休息了,车僮还要抹桌椅和整理床铺。一个车厢接一个车厢,抹得他两手酸痛,面孔发肿。有一次,有人夹带烟土,半路起火,车长要他去救火,他差点被烧死。还有一次,乘警与土匪勾结,抢劫火车,有个乘客行李被抢,就在车头上撞死,站长要石挥搬走血淋淋的尸首。火车上常常有日本人,又凶又恶,专门欺侮中国百姓。石挥好几次因没有听懂日本话而挨打。直到一九三一年,才被调到山海关外的打虎山车站工作,满以为可以结束受惊挨打的车僮生活,不料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他不愿做亡国奴,只能像乞丐一样逃出魔窟,流浪到长江下游的一个城镇。那里正有中国军队在招兵,他就参加训练班,还特地写信给母亲,表示决心去抗日。不料他因体弱,竟然落选。他觉得无脸见老母,决定自己设法去南方。当他住在一家小客栈,等待南方的火车时,大哥找到了他,说是母亲盼他回家。他乘了五天五夜的火车,回到北京的家中,一下跪倒在母亲跟前,放声痛哭。母亲温和地说道:你怎么想不起回家?我天天梦你。石挥的泪水沾湿了母亲的衣襟。

    后来,就在他为失业而苦恼时,小学同学蓝马来找他,介绍他去演戏。石挥为了能吃上一顿午饭,就进了明日剧团,在后台当听差。他眼看男演员装腔作势,女演员嗲声嗲气,一不称心,不是哭就是闹。石挥整天忙于抄写剧本、搬布景道具、为演员整理服装、倒洗脸水、张贴海报,还要为大家倒茶送饭,所得报酬只有两顿青菜淡饭,早饭是昨夜剩下的冷粥。他从小爱看戏剧,也想当个演员,可是眼前的事实让他失望。更有当他要求辞差时,一个演茶房的小演员忽然失踪。团长发急了,要石挥代替上场。他不知道怎么演戏,胡乱地在脸上涂脂抹粉,穿了茶房的白大褂儿,站在后台,心跳加快,手脚发软,连嘴唇也微微颤动。团长见他呆立不动,在他后脖一拍。他一惊,冲到台上,在强烈的灯光下,胡乱地连说三声是,是,是,然后慌忙逃回后台。也就是从这一次登台,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通过自强和奋斗,终于成为话剧皇帝

    周总理赞《我这一辈子》

    一九五七年五月,上影厂创作人员来到北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同志邀请赵丹、石挥、吴永刚和吴茵到家里吃午饭。周总理安慰赵丹不要再为《武训传》而委屈,鼓励《神女》的导演吴永刚对电影厂不合理的现象可以大鸣大放,还称赞石挥的《我这一辈子》,希望他再拍一部反映新时代的力作。这对他们鼓励极大,一回到上海又积极投入创作。上海《文汇报》以《好的国产片为什么这么少》为题,举办座谈会。记者要我提供出席座谈会的导演和演员的名单。吴永刚、陈鲤庭、孙瑜、郑君里、沈浮、石挥等十几位导演都去参加。事后还要他们将发言整理成文字,在报上发表。吴永刚写的是《病梅》。石挥受《西望长安》的启发,写了一篇《东吴大将贾化》,批评社会上说假话的现象。他这时热衷于创作。一九五五年他从报上读到民主三号轮遇到海难,同船旅客互相帮助克服困难的新闻报道后,引起创作欲望。他以此为题材,经过反复修改,于一九五六年底完成初稿。在厂领导的支持下,成立摄制组,他在斗室里写分镜头本,又请了苦干剧团文华厂的演员终日排练。当时租船费用很大,为了要拍摄海中轮船上的戏,只得在大木桥厂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水池,代替海洋。整个天马厂从导演到工人都齐心协力,展开工作。

    正在这时,传来文化部颁发一九四九一九五五年优秀影片奖。石挥导演的《鸡毛信》荣获三等奖。他又被选为人民代表,还分配给他一套房子。我和徐昌霖一起到他新屋去,那里共有三间,比他原来住的斗室大几倍。可是他正忙于拍片,没有时间购置新家具,也没空料理。我们祝贺他:童葆苓来上海可以有安居的新房了。我告诉他,我在香港写的剧本《一年之计》(朱石麟导演),这次也获荣誉奖。他听了比自己获奖还兴奋,鼓励我继续努力,多写剧本。他听说徐昌霖的《情长谊深》中有一个老工人的角色,戏不多,但很重,一时找不到演员,就自告奋勇表示愿意扮演。果然,他在该戏中虽只有几个镜头,但演活了一个有忠心、重义气的老工人,在失明前哀婉哼唱的一段京戏,五十年后,音犹在耳。

    惨烈在反右浪涛中

    为了逼真求实,在厂里拍摄完内景后,石挥又带摄制组到海边去拍波涛汹涌的场面。正在他满腔热情地拍摄这部《雾海夜航》时,反右风暴突然袭来,上海电影界很多老艺术家被推入右派的泥坑。在运动接近尾声时,一场更大的风暴,正等着从外景地回来的石挥。十一月中旬,石挥带着摄制组回到上海,领导上要他先完成全片的剪辑。试映那天,所有创作人员都集中在电影局大放映厅,默默等待。石挥进门,走过我面前时,向我投来不安的目光。他一定预感到灾祸临头。影片放映了,银幕上出现很多动人的场面,但整个放映厅肃静无声。直到放映结束,人们散去,石挥留在最后,孤单地离开。

    第二天召开大会,仍在放映厅,石挥面向大众,先作检查。他自称一生热衷艺术,对政治不关心,是极大错误。接着, 群众开始批判。使石挥震动的是,他敬重的老师佐临和柯灵也批评他。佐临指责他从旧社会带来旧习惯、旧作风,与新社会格格不入,不学习政治,自由散漫,有错误言论。柯灵也对石挥进行了批评(二十年后,柯灵为此公开表示歉疚)。有人揭发石挥编导《雾海夜航》把社会主义比作雾海,代表党领导的船长因错误导向使人民遭受灾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也有人指责石挥,女明星周璇是因他的欺骗而发疯(事实上石挥与周璇在一九四七年拍摄的《夜店》里合作,两人曾相恋。后周璇离沪去香港,两人长期分离,爱情终止。周璇在香港与人同居,因积蓄被人骗走而发疯)。最令人震动的是,一位身为领导又是权威导演的发言,他借用左拉为法国反动政权陷害无辜而撰写的著名文章《我控诉》为题,揭发了石挥十大罪状,其中大都是人云亦云,但有两条使人惊愕, 他指责石挥在导演老舍的《西望长安》时,故意突出官僚主义者听信骗子的假话,以此攻击党的领导;他又说石挥在改编《我这一辈子》时,歪曲老舍的原著,污蔑劳动人民,在解放军进入北京时死去,明明是反对解放,反对共产党。我清楚地看到,这几条罪名将石挥吓得冷汗直流,面色苍白。

    那天,我离开电影局,经过陕西南路,看到石挥从他过去住的弄堂附近一家银行出来。他身上披着那件黄色夹大衣。我俩相见都默默无言。我惊讶石挥在这时刻竟还出入银行。石挥神色平静地告诉我,他要汇款给他母亲。我敬佩他在危难中还想着老母亲。他凝视我片刻后,沉痛地吐出一句:以后我不能再演戏了吧!我哑然,不知该安慰他还是鼓励他。接着,他又神情黯然地长叹两声:完了!完了!双手一挥,转身向前走去,走得那么洒脱,脚步却又那么的沉重。我望着他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次日上午,我们都准时到了会场。过了开会时间,还不见石挥到来,领导立刻派人去捉拿。不料石挥已失踪,大会只得继续,对石挥缺席审判。可是发言者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人心不在焉。有人向我探听,我不敢说昨天曾和石挥见面的事,可心中默默思量着石挥临别时说的完了这句话,担心他是否会出意外。

    几天以后,有人从民主三号轮的茶房那里知道,那天石挥与我分开后,就搭乘该轮。茶房还以为石挥又来下生活,天黑以后就不见了人影。因遍寻石挥不见,还传言他已在台湾发表言论,继续反党。我们都知道石挥不会游泳,怎么可能游到台湾?许久以后,也就是一九五九年春天,在上海南汇县二灶地区东海边的芦苇荡里,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经公安局多方面核对,死者就是石挥, 证明石挥不是畏罪潜逃,而是绝望自杀。我闻此噩耗,真是心痛至极!

石挥生于一九一五年,死于一九五七年。在短暂的四十二个春秋里,他既在社会底层体验过生活时艰,又在舞台上创造出那么多的辉煌艺术形象而登上话剧皇帝的宝座。如今,石挥已离开人间五十年了。但海内外仍有千千万万石挥迷在想念他。石挥天上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宽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