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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

发布时间:2015-04-29

编辑手记

故·乡

因为出差的缘故,多年前去过一次张家口,细节记不得了,只是一片灰蒙蒙的底色,了无生机的感觉。谢有福的堡子里,留着四门洞玩耍的孩子,老院子里的影壁墙,有春的雨,还有冬的雪,有声、有色,那是属于堡子里的小日子。谢有福说他的根在北京,却在张家口生活了大半辈子,看他的堡子里,那应该是对故乡才有的挂念吧。就是因为看到这组照片,我想做个关于故乡的专题,是为了怀念吗?好像也并不全是。这组照片拍了很久了,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堡子里还是不是这个样子了。邓洪卫是写小说的,是个作家。他的故乡是一座散布着大大小小黑黑黄黄茅草屋的村落,是一座整齐排列着新新旧旧红墙青瓦的集镇。他家乡的集镇,是所有过去和未来的聚集地,人到中年的男人了,家乡在记忆中慢慢远去,隐遁。偶尔想起,就好像是在脑海中看一部古老的黑白影片,其中,有阳光下戴着草帽的父亲,以及跟在父亲后面的戴着草帽的我。我从那顶草帽下走出来,从那个古老的如同电影的画面中走出来,一直走到现在。看到这儿的时候,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有多少人留给故乡的都是背影。就是这样,想让你看看谢有福的堡子里,让你逛逛邓洪卫故乡的集市,然后,就开始想想你自己,停运的绿皮火车碾过历史,总会剩下点什么的,漂泊久了,思念也会变成一种病。

 

堡子里

 

堡子里是张家口堡的俗称。张家口堡是张家口市区最早的城堡,是张家口市区的原点。据史籍记载,张家口堡始建于明宣德四年(1429),距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这里曾经有着五十多个寺庙、祠堂、清真寺等明清建筑,可惜的是经历史的变迁和文革洗礼,保留下的屈指可数,大部分已荡然无存,只有民居还有幸健在。

我已经在张家口生活了半辈子了。不知道是生长在这里的缘故,还是历史文化的影响,很早就对堡子里有很大兴趣,在胶片时代就开始关注她了。那时候,只要有时间就要在这里走走转转,品味建筑文化,欣赏古民居上精美的雕刻,每次欣赏感觉都不一样,特别是在不同的季节里。逢年过节,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到这里转转,那红红的对联,红红的灯笼映衬着古老的四合院,下大雪的时候第一个想来的地方也是这里,冒着皑皑白雪,行走古巷之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她的幽静,那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和相机的咔嚓声交织在一起,显得那么悦耳动听,仿佛在拍摄音乐故事,步步有内容,步步景色浓,咔嚓声不断,醉在雪花中;蓝天白云,阴天乌云第一个想来的还是这里,不同的气候条件,有着不同的感受!就像上海的石库门、北京的四合院一样,堡子里虽然书写过张家口的历史,但而今却在历史的变迁中衰落了。一座看不见历史的城市是没有生命力的,而城市的老建筑则是可以触摸的历史。作为张家口老城区的张家口堡也逐渐变得冷清。过去张家口有句老话城里有城里的生活,堡里有堡里的生活,而现在,这儿和外面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不管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四门洞的生活都还保持着固有的节奏。春雨微斜,冬雪凝霜,光阴流转,虽然变化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但生活在四门洞里的人们却始终以一种矜持的态度热气腾腾地享受着生活。

图文/ 谢有福(河北省张家口分行)

 

故乡的集市

每一个集镇、街市,都有她自己的生命,在风雨中延续,传承。我走在其中,似乎是在历史中穿行,在无数生命中穿行,从现在走到过去,从过去又回到现在。

故乡是一座散布着大大小小黑黑黄黄茅草屋的村落,是一座整齐排列着新新旧旧红墙青瓦的集镇。连接着村落与集镇的,是一条条或深或浅的沟渠和或细或宽的土路。深的沟渠芦苇丛生,浅的沟渠长满杂草,是平原的脉胳。宽的土路两旁斜歪着一棵棵洋槐树,细的土路挤在四季变换的庄稼中间。一条条沟渠一条条土路从村庄延伸,伸向一个地方,那就是家乡的集镇。集镇是一条街,是家乡最宽的一条土路,房屋好如树木,也是家乡最深的一条沟渠,房屋就是沟畔。逢五逢十的集市,这土路上便汤锅似滚动着人群,这沟渠中便潮涌似地翻动着浪花。路两边的各色商铺,飘展着招牌,如斜出的树枝,如行走的船帆,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条集市中的土路啊,当时没有水泥和砖石,和乡下所有的道路并没有太大差别,遇上阴雨天气,经赶集人三步两步一走,即变得泥泞不堪,等太阳把泥巴晒干,又会变得颠簸不平。集镇,最不缺的就是行人,我们那边,最不缺的,是雨水。因之,这条集镇的街市,似乎常年陷于泥泞或颠簸之中,久而久之,变得坚硬,沟沟坎坎,雨天便遍地水窝。

无论这条路是平坦的,还是泥泞的,或是颠簸的,都改变不了集镇不朽的热闹和繁华。赶集,是乡下人单调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村里的男女老少,只要得了闲,男人戴顶草帽拐脚就往集镇上跑,女人在赶集前无论如何要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俏丽一点,再往头上抹点香喷喷的头油。给孩子们买些解馋的吃食,给家里买些吃穿用度的物什,给自己买点烟抽,或是买块花头巾,哪怕是什么都不买,只是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看五花八门的杂物,也是给寡淡的生活加了一剂调味品。

每当回想起家乡的集镇,我就会在脑海中看到现在已经从村庄搬到集市里居住的父亲,以及跟在父亲身后的小小的我。彼时的父亲,是个民办教师,闲时穿上中山装在邻村的小学教书,忙时换上农民的粗布服装在田里耕种,过着半耕半教的生活。他常常戴着那顶旧草帽,穿着破旧的衣裳,倒剪着双手,走出村庄,奔向集市。幼小的我呢,也学着父亲,戴着顶宽大的旧草帽,穿着破旧的衣裳,倒剪着双手,跟在父亲的后面,走出村庄,奔向集市。出了庄,我们奔往集市的路径却有所变化。父亲低着头,背着手,走上了庄稼中间相对平整的小路上。我呢,却选择在忽高忽低的小沟渠里穿行,偶尔掐一朵无名的小花,捉一只在草丛中欢跳的蚂蚱。有时,对着一个老鼠洞或蛇窟憋足劲儿撒一泡长尿。当父亲已经在颠簸不平的集市里穿行了两个来回,我才慢腾腾地靠近集市的边缘。却不进入集市,只是花一毛钱在电影院的门口看一本被翻烂了的小人书,《三国演义》或者《岳飞传》。日至正中,父亲背着经过多少次讨价还价采购来的物品,到小书摊前踢踢我的屁股,我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小人书,跟着父亲离开集镇顺着小路鱼一样游向自己的村庄。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高中录取通知书尚未送达,成绩未知,前途未卜。逼仄的乡下,让逼仄的我,犹如一头困兽。如果等不来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直这么困着,这让我痛苦不堪。万般无助之时,顺手拿起一顶草帽,学着农民的样子去赶集,以此驱赶心中的喧闹。我曾无数次穿行在这条街上,却从未认真读过这条街,从未定神安心在这条街上驻留,总是来去匆匆,要么是急着去学校,要么是急着回家,街就在家与学校之间,如一条司空见惯的过道。那年夏天,我一次次像鱼一样在行走过千百次的街市上游曳,这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也让我对未知的前程更加迷茫。我想让集市里的喧闹赶走我心中的喧闹,结果却适得其反,心里更加喧闹。尽管烈日当空,草帽覆顶,集镇喧腾,也难抵我心中凄凉。看熙来攘往的人,看路两边的商行。集镇上挤挤挨挨排满了各种商行:有猪肉行,有牛肉行,有豆腐行,有布匹行,有鱼市,有杂货铺……每一个行铺前都有人逗留,有人看这个,有人问那个,有人问了不买,有人不问直接买,有小孩子赖在某个卖拨郎鼓一类的小玩意儿或小吃面前死活不肯走的,还有人两手空空如我。看见肉行,我的胃会涌起一阵吃红烧肉的渴望,口水瞬间泛滥如决堤的江水,看见糖糖果果的,我也馋馋的,什么都想吃一口,尝一尝。可是我没有钱,什么都不能买,我只能让馋虫在心里诱惑我,在肚子里啃噬我,让我被那虫噬的空茫折磨。我不再像小孩子时那样坐在路边看小人书,而是进了街中的书店,也是街上唯一的书店。书店的老板是乡文化馆的馆长,跟我父亲曾是同事,他们夫妇对我十分热情,让我坐下慢慢看书。我把草帽夹在腋下,看书。书店里的书可真多啊,一排排,一层层,累叠着,像阶梯一样,仿佛要通往另一个殿堂。里面有我最熟悉最喜欢的《三国演义》,也有我早已闻名却从未一见的《红楼梦》、《围城》等,更多的来自陌生的广大的世界,我从未听说,从未一见。我翻翻这个,再翻翻那个,并不能静下心来把书看到心里,只是惊异于书本世界的宏大,并本能地产生了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向往。翻着翻着,又会想起摆在眼面前的未卜的前途,又怏怏地戴上草帽,把自己扔到集镇中去,扔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扔到未知中去。走出书店,我会看到父亲。父亲的手里,也许会提着几两扯肥搭瘦的肉。那一吊在阳光下泛着鲜艳光泽的肉,会让我多多少少振奋一点。

多年以后,我到市里上班,在一次工作交往中,遇到已在市文化部门工作的书店老板,我们两人相互问询,共同回忆故乡,感慨万端。如果不是岁月更迭,我怎么能把当年那个眉须茂盛的中年人与面前这位谢顶的老者联系在一起,他又怎么想到,在他门前翻书的懵懂少年经过岁月的磨练已经及早领略了中年的风雨沧桑。

没过多少天,我意外地收到了县中的录取通知书,欣喜万分。在父亲的陪同下,我第一次乘着拖有两节车厢的长长的公交汽车,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看到比集镇上的泥土路宽若干倍的街道,看到了县城华丽的商场、店面,并且,在县城看到了县城里的上下两层的新华书店,书店里一排排一列列的书简直浩如烟海,我才知道家乡的集镇多小啊,集镇上的那条水泥路多么细窄啊,集镇上的那家新华书店多小啊,那里面陈列的书少得多么可怜……

三年后,我高中毕业,从县城回到家乡。高考分数尚未知晓,前途更加迷茫。我赌气似的戴上草帽,跟母亲到地里劳作,烈日当空,挥汗如雨,汗水中,也许还夹杂着泪水,我自己也分不清。偶尔,我也会戴上草帽,跟父亲到集镇上转悠。那时集镇的街道,已经变成了灰白的水泥路,尽管还是和过去的泥土路一样宽,路两边的商铺也仍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多大改变,可看上去却宽阔气派多了,以我从县城得来的眼光看,俨然有了点街市的意味,成为我心目中最为繁华的胜地。就连赶集的人,也似乎比过去高大明亮了许多。只是那家小新华书店,看上去狭小陈旧,我连跨进去的愿望也没有了。阳光更夺目,更刺眼了,我把草帽压得低低的,生怕被熟人认出的样子。

一个多月后,我揣着又一张录取通知书,背上行囊,坐上长途汽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独自奔往南方某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比之我的那个县城,更大,更为繁华。家乡的集镇,在记忆中慢慢远去,隐遁。偶尔想起,就好像是在脑海中看一部古老的黑白影片,其中,有阳光下戴着草帽的父亲,以及跟在父亲后面的戴着草帽的我。我从那顶草帽下走出来,从那个古老的如同电影的画面中走出来,一直走到现在。那个集镇变得更小更古朴更沧桑了,苍老的父亲,仍会戴着草帽去赶集,而我的那顶草帽,早已在岁月里蒙上厚厚的灰尘。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工作,生活。偶尔,我还会回到家乡,到家乡的集镇转转。集镇还是那么大,依然是过去那条水泥路,路两边的商铺也仍是过去的样子,小小的书店里仍简陋地排列着那么几本少得可怜的书。我不再拿她跟大城市繁华的街市相比。每一个集镇、街市,都有她自己的生命,在风雨中延续,传承。我走在其中,似乎是在历史中穿行,在无数生命中穿行,从现在走到过去,从过去又回到现在。老人们说,这个集镇已有百年历史,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期进入了鼎盛繁华,每逢集市,四方八面的人如潮水涌过来,撑起了平民的零碎散逸的生活。我远离了自己,没有了过去的迷茫,却不期然生出许多无声的钝痛。这个集市曾遭遇过毁灭性的重创,日本兵制造了著名的·惨案,在这个集市的最繁华处,扫射并掩埋了108个鲜活的生命,使集市在此后的数十年间萧条冷落。很多我小说中的人物,曾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去。百岁老人中医克三先生,义如男儿的三道奶奶,恩怨分明的大太爷、二太爷,情深意笃的外公外婆……我走在这条路上,他们全都与我迎面相撞,并且纷纷张开口,向我诉说发生在这里的纷繁往事。就在这样的相撞中,一个心愿汹涌而来,我想为我的家乡立传,书写一部集市的兴衰荣辱沧桑变迁。在文化部门经常给各单位排练文艺节目的老顾,也就是当年故乡的文化馆长、书店的老板,曾经在文化馆门口的墙壁上出过一期集市变迁、特别是·惨案的板报,并向过往的群众讲解,声泪俱下,现在回忆起来,只是喃喃地说,那时的幸存者,也早就不在了,不在了。

/邓洪卫(江苏省盐城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