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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萧萧下

发布时间:2014-04-23

    读书是个与灵魂邂逅的过程,那些远去的灵魂从不介意我们出入他们的思想领地。在这个不断邂逅的过程中,总有一个灵魂让我不能释怀。

    14岁,用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本《生死场》,从此与萧红结缘。看遍了她的所有文字,从最初的震惊、震撼到最后的理解和崇敬,让我对这个民国才女有了深深的疼惜。我理解美国汉学家葛浩文,为什么一下飞机,看到“哈尔滨”三个字,便“边走边想,一路走,一路落泪”。

站在萧红故居前,我也是这种情感,这是一颗让人痛惜的灵魂。

题记

 

 

作为二萧的导师,鲁迅的存在将两人的联系更为紧密。

 

 

落红萧萧下

/李莉

    霍建起的《萧红》推出不足两年,香港导演许鞍华又携当红小生、文艺女神、金马奖编剧,强力推出相同题材电影《黄金时代》,一股突如其来萧红热,正从学术界向普通大众蔓延。

    在萧红出生地黑龙江,萧红已成为官方打造的知名文化品牌;在她的生命终止地香港,萧红及其作品成为每年香港艺术节的招牌节目;她的故乡呼兰直接掠过她的本姓,对外宣称萧乡;连其坟墓都成抢手货……她的成名作《生死场》被以各种形式搬上舞台;她的《呼兰河传》进入香港《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前十强;她的各种传记不断面世,萧红研究成为当前现代文学研究中最为抢眼的热点之一。这个自称半生尽遭人白眼、冷遇、在文坛消失半个多世纪的民国才女,不仅神奇般复活,而且越来越受到学术界及读者推崇。人们不禁要问,萧红为什么这样红?

    震撼人心的女性视角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这是萧红临终前感叹,她将自己悲剧性命运归结为身为女性。

    生于地主官僚家庭,与民国同龄的萧红,同那个年代大多数女子相比,要幸运得多,衣食无忧,读书识字,如果听命父亲安排,完全可有一个幸福庸长人生。人生忧患断字始,受到五四运动启蒙的萧红,女性意识苏醒,不再甘心做男权社会附庸,开始向往更高更远的天空。四十年后,萧军对从维熙说过:你们后来人,难以了解她的心,她的心太高了,像是风筝在天上飞。

    一低一高的冲撞,几乎毁了萧红,让她在成为作家前,以一种异常惨烈方式,完成一个女人全部的生命体验——抗婚、出走、被骗、未婚先孕、被弃生子,差点被卖入妓院。萧红一上路,便饱含血泪,一出手,就直抵女性悲惨命运,直击吃人的父权社会。

    家庭、婚恋、生育、母爱,这些在女性笔下温情脉脉的题材,在萧红这里都异常冷酷,毫无温暖幸福可言。《弃儿》是其第一部作品,也是其自传小说,叙述了她从被困获救、生子弃子过程。让人惊诧的是主人公六天没看孩子一眼,在孩子送走后,竟对男主人公蓓力说: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并借蓓力的口说: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女人最原始的母性,完全让位于对天空的追求了。直到临终前,她嘱托端木蕻良一定要寻到这个被遗弃的孩子,才让人们窥到她内心深处温暖的母性底色。

    生育带来的屈辱、痛苦和伤害,让萧红对女性命运有了切身感受,她一次次借助这个切口,剖析女性的悲惨命运。在《生死场》中,五姑姑的姐姐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麻面婆大喊着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的肚子割开吧!”……这些充满血腥的生育场面,几乎与动物并无二致。金枝生完产后,萧红转笔写了棚子里的牛或马在不知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而后说道: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来自女性身体的痛苦,在女性作者笔下生生呈现,带来强烈感官冲击。这部被定性为抗战小说作品,大量篇幅展示的是父权社会下女性的悲惨命运,实为一部女性小说。鲁迅在《生死场》序言中评价: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已经力透纸背

    风花雪月、男欢女爱这些女性笔下最常见题材,在萧红笔下几乎没有出现过,她冷静地透视着父权社会下不对等的男女关系。金枝和成业的恋爱几乎是在男性原始本能驱动下完成的,粗鲁而没有温情,金枝出嫁四个月,就感到:男人是最炎凉的人类!;月英,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得了瘫病后,绝望地对前来探望的女伴说: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唯一有点浪漫色彩的是《小城三月》里的翠姨,这个美丽女子在偷偷爱上的堂哥后,女性意识苏醒,不甘心包办婚姻,却无力反抗命运,更没勇气追求幸福,只能与心中的爱情一起抑郁而终。在萧红看来,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固然可悲,但觉醒了的女性无力抗争、忍辱偷生则更为可悲、可怜。

    女性主义是萧红笔下永恒的主题,时时触疼读者神经。在《祖父死了时候》她写道: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父亲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在《失眠之夜》里,当萧军憧憬着收复东北后,要买两头驴骑着回家,萧红想的却是: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住的仍是别人的家乡。在《呼兰河传》中,更借娘娘庙里塑像细数了男人打女人的天经地义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理由。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萧红这种女性主义视角,使她超越了政治和阶级,不仅与二十年后女性主义运动不谋而合,而且在男性依旧占主导地位的今天,有着广泛的现实意义,引起不同时代读者强烈共鸣。

    深刻的国民性批判

    “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这是萧红在《七月》一次座谈会上,针对抗战时期文学创作申明的文学观点,同当时大多数作家投笔从戎不同,萧红选择了一条孤独寂寞之路,坚守一个作家的岗位和职责。

    从《萧红年谱》可看出,1934年《生死场》完成后,直到1938年抗战全面爆发,除回忆哈尔滨期间个人生活散文集《商市街》外,萧红几乎没什么重要作品问世,连鲁迅在给二萧信中都说: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来的。大家普遍认为,萧红陷入个人感情困境,这个鲁迅预言的中国最有前途女作家或许就此沉寂了。

    这段时间是二萧与鲁迅交往最密切时期,在鲁迅资助下,《乡村八月》、《生死场》出版发行并轰动文坛。鲁迅的文学主张无疑影响了萧红的创作道路。我们可把二萧与鲁迅的交往作为分水岭,来比较萧红前后作品的变化。从《弃儿》、《王阿嫂之死》到《生死场》,是基于个人文学兴趣的倾诉式写作,以揭示现实社会的丑恶、黑暗和不公为主题,可称之为国情揭示期。而沉寂四年后,萧红爆发式推出《回忆鲁迅先生》、《小城三月》、《马伯乐》、《呼兰河传》,特别是后二部作品表现出的强烈国民性批判精神,标志着萧红国民性批判时期的到来,这让萧红真正走入文学大师行列。

    萧红说过: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的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马伯乐》正是基于这种观点创作的,萧红以反讽笔法冷峻地塑造了战时一个自私、放纵、寄生的人物形象,他集看客、洋奴、寄生虫、守财奴、精神胜利与精神失败于一身,是个堪与阿Q相比较的国民代表。通过马伯乐的逃难经历,刻画了战时中国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社会生活,深刻讽刺了这类人对抗战的态度。

    在描写逃难人群冲过凇江桥时,萧红写道: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们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边。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里哗啦地挤掉江里去了。民族劣根性暴露无遗,从中可以明显看出与鲁迅在国民性批判上的师承关系。

    在萧红另一作品《呼兰河传》中,这种对国民性缺陷勾画从聚焦个人扩展到了群像。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人特别爱看热闹:街上大泥坑陷进匹马、小团圆媳妇洗澡、冯歪嘴子上吊、跳井、跳大神,都会引来无数看客。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喊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这跟鲁迅笔下看客神似: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

    在《呼兰河传》中,出现了以小团圆媳妇婆婆为代表的一群女善人形象: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说是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作为男权社会受害者,她们却充当了男权社会的帮凶,以男权社会伦理规范来调教、塑造同性人,直接导致小团圆媳妇和王大姑娘的惨死,令人不寒而栗。

    从《呼兰河传》中走出的看客吃人者群体,充分展示了人性中最阴暗冷酷一面,可看出萧红在批判国民性弱点上,并非是对鲁迅国民性批判的简单模仿,而是达到相当高度,体现了萧红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探索和反思,是她后期作品的重大突破。

    与人类愚昧作斗争,使萧红写作定位、视界远远超越同时期大部分作家,使其作品带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今天,当我们看到马伯乐口头禅:真他妈的中国人!时,还会会心一笑,对每个写作者来说,对国民性弱点的批判都是当之无愧的责任。

    前瞻性的后现代主义手法

    当时,很多人评价萧红小说不像小说,人物形象不鲜明,故事情节不连贯,文体结构不严谨,萧红却倔强地认为: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学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除了《手》、《桥》、《小城三月》、《马伯乐》等符合现代小说审美模式外,让萧红名垂文学史的却是文体上颇受争议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

    先看《生死场》,开篇就是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然后二里半、麻面婆、王婆、赵三、金枝、成业、月英、李二婶子、狗、老马……松松垮垮从麦场、菜圃、荒山登场,然后是生、老、病、死。生,都是血粼粼地生,没有一点生命的喜悦,狗也在生,猪也在生,人也在生;死,也是麻木地死,没有什么悲伤,王婆比着天上的云说: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孩子我会成为一个废物……”然后日本人来了,逃命的逃命,革命的革命,在开篇那只老山羊茫然嘶鸣中,谢幕了。没有一个中心人物,也没有紧凑故事情节,却原生态地刻画了一副副雕刻般场景,心灵的荒凉、人性的灭绝赤裸裸地展现出来。难怪近年来,《生死场》被以各种形式搬上舞台,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

    鲁迅和胡风都把《生死场》归类于抗战小说,并指出文体上的缺陷。鲁迅认为: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胡风也认为题材组织力不够、人物描写和想象加工不够、语言句法太特别。这些文学大家恰恰忽视了萧红叙述的对象,并非具体的人和事,而是每个生命都要经历的生、老、病、死的苦难过程,它的主人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生死场

    而《呼兰河传》更将这种文体推向极致,天马行空地从各个角度全方位描写这座小城,俯视东二街大坑,围观跳大神,仰视天边火烧云,张家大院、野台子戏、放河灯……随着视角转动,祖父、我、有二伯、冯歪嘴子、王大姑娘、小团圆媳妇……纷纷登场,呼兰河像一幅立体全景图展现在读者眼前。语言也很随意: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回家照旧地过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这种介于小说和散文间的二不像,突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写法,与20世纪末的世界文艺思潮搭上界,萧红无师自通地悟出后现代主义手法。正如矛盾所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一些比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

    此外,萧红散文文体也遭到非议,萧军曾对友人说:她的散文有什么好呢?结构也并不坚实。萧红还为此出走过。但多年后,萧军却对刘心武说:你写城市,写街,这街那街,没人写得过《商市街》!这本以二萧流落哈尔滨为背景的回忆性集子,文字简单,语言直白,却抓住了生活中最动人的细节,一推出就一版再版。

    当年,端木蕻良看到萧红写鲁迅的章节,讥笑她: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但《回忆鲁迅先生》却成了不朽散文名篇。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萧红用她绘画的眼光,捕捉到了鲁迅生活中的独特细节,口语化地勾画罗列,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迥异于斗士的常人形象。这是目前公认的描写鲁迅最好的文章。

    别林斯基说过:文体——这是才能本身,思想本身。文体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体里表现着整个的人。萧红天才般地用百万文字勾勒出了一个别样的文学世界。曾将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重新推上文坛的文学批评家夏志清,在看到萧红作品后,说:萧红好得一塌糊涂!萧红真是伟大,茅盾曾为《呼兰河传》写序———其实茅盾哪里能写出像《呼兰河传》这样读后回味无穷的作品。并由衷地感叹:未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论萧红,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

后来,美国知名汉学家葛浩文,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推出的《萧红评传》,一下子引起轰动,不仅奠定了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而且让一代文学洛神重见天日,直接引发了海内外的萧红热。

 

    ……对于生活曾经寄予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变得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倍加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为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在游泳的季节,每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茅盾《呼兰河传》序

 

 

 

编辑手记

唐诺对萧红说

    据说,萧红的坟墓就寂寞的立在香港的浅水湾,可那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一个叫呼兰的小城。诗人戴望舒在萧红的墓碑上只刻下了半句铭文:长夜漫漫,我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安静地沉睡在呼兰河畔,凝视着生死场上的生生死死。有多少个春天在前面等,她都不会是其中的哪一个了。

    四月有清明,所以,慢慢读,就权当是一次凭吊吧。

    好吧,再说点貌似无关的话。我在看唐诺的《尽头》,他谈到鲁迅,摘录一些给你们听一听啊:鲁迅是个英勇的书写者,活在那样一个仍时时有性命之忧的时代,横眉冷对千夫指,感觉人只影单,但我们仔细想想,鲁迅的书写其实并不孤单,他相信自己身后隐隐站着万夫亿夫,他得以援引一整个社会、一大千世界和人类全体乃至一整个时代,来对抗最多是当下国家占有者以及附从者这些人。鲁迅的书写因此有一种强大的道德优势,让他在那样一个千头万绪的年代,写来如此尖利果断,他的文字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疑惑,甚至全不分散,指向一致,就像是一支愤怒的投枪,飞舞在空中寻找目标,一心只想着伤人。我们知道,道德优势其实是论辩的最有力武器,道德一出,道理就变得呐呐难言,这其实正是某种集体声音,用这样的音量来压盖掉个人的声音,包括自己的。鲁迅一直在用一种借来的声音说话,一种匆促的、有当下清晰目的的时代的共同声音,他选择加入它。鲁迅无意给我们一个有裂纹有棱角毛边的真实难言的广大世界,这只是一个舞台,我们总是才看到某个陌生人步履蹒跚走近来,马上看到他脸上涂着油彩,身上也穿着戏服,跟着开口说出本该由鲁迅本人来说的台词,书写者鲁迅反而扮演了一个单纯的、接受的、有所领悟的记述者。——只为传达一个明确的、大可直接讲出来的讯息,所以,它的作者通常是机智的导师,而不是自己满心疑惑待解、苦不堪言的书写者。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到了萧红。作为同时代的书写者,我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孤单,面对一整个世界,她总是要都要执拗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追求自己的爱情,没有同声附和,必然就成了被时代抛弃的绝唱。如果说鲁迅是一个有着强大道德优势的时代书写者,萧红就是一个孤单前行的个人书写者。

    真是一个笨女人。

    唐诺说,一个时代中,尤其在一个大家同方向、同速度前行如一列平稳火车的时代中,你必须让自己错身开来,至少以不一样的时间节奏、不一样的停停走走方式,你才能看出东西、看出层次、看出运动变化和隐藏,其必要代价当然是遭到推挤冲撞,以及人们不断投过来的不解和气愤的眼光。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过:凡是活着的时候不能应付生活的人,就需要用一只手稍稍阻挡住他对自己命运的绝望……同时他要用另一只手记下他在废墟中看到的东西,因为他能看到与别人看到的不一样的东西和更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在一生都是个死者,但却是真正的幸存者。

    长夜漫漫,我等待着。萧红等待什么呢?

    大概就是唐诺的这番话吧。这些貌似与她无关的话。